第170章 大雪卷 令狐舍人叙录（第1页）

第17o章大雪卷令狐舍人叙录

我受命全程纪录同日生的四件大事佛爷滩举行的阎朝葬礼；尚律悉在敦煌城内同时迎娶周念奴与盖丑憨之婚礼；月牙泉举办“敦煌改行部落制”庆典（主要上演《塔克西拉》、《弥勒会见记》、《太子成道》三出戏剧，由围城期间滞留敦煌的西域剧团友情演出）；莫高窟浴佛节盛况。

尚律悉在节儿府衙亲自布置这项任务时，我很吃惊。我没有分身术，如何同时置身于四个环境？除非，这是刁难。尚律悉用他半生不熟的唐语重复一遍命令，强调“不能漏掉一个细节”。真奇怪！多年来，在这个松木与土坯结构的府衙中，尽管我从未亲自写过任何文书，但从杨休明到周鼎，从周鼎到阎朝，每次有重大决策，我都会被请到场旁听。最后一次参加重要会议是阎朝召集各界代表及十一大姓族长商讨与吐蕃结盟问题。当时，阴伯伦坚持抗战到底，与城俱焚。索定国扼腕叹息。吴绪芝、李大宾沉默不语。张谦逸冷静观望。宋、翟、邓、陈、范、罗几大家族代表窃窃私语。众多将士、幕僚都紧紧盯着我。此前，我作为令狐家族代表，只到场，很少言。这次，每个人必须表态。事实表明，我的决定性言一字不漏地传达到尚修罗处，然后，又转达到尚律悉处。所以，尚律悉将府衙装饰城节儿衙帐后，第一时间令徐定奴赶着牛车将我拉来，安排到以前专用的裹豹皮之槐木凳子上。尚律悉没有任何客套，让徐定奴充当翻译，开门见山，让我道出家族来历，如与他了解的有差异，就贬为奴仆。我说，先祖令狐迈在西汉末年曾任建威将军因反对王莽篡权，兵败身死。长子令狐伯友逃到龟兹，次子令狐文公逃到疏勒，幼子令狐称在效谷被友人藏匿，得以生存。伯友、文公数典忘祖，很快溶入当地生活。唯独令狐称牢记祖训，知书达理，见迁徙敦煌之戍卒、贫民、犯官、刑徒风俗混乱，便冒死匡正，再三请求太守及诸官以《朋友书仪》、《吉凶书仪》、《婚礼仪俗》、《丧礼仪俗》、《表状笺启书仪》、《宅经》、《占卜》、《时日宜忌》、《医药》、《历算》等约束边民生活。是为此，尽管与戎胡杂居，却仍能呼吸汉地礼法习风，血脉不断。太守深以为是，请令狐称设学教化生民。后来，他的儿子令狐由因父功被任伊吾都尉，倡导文治，推广汉仪。至后代令狐禹、令狐溥等，皆任二千石太守。家族厌弃杀戮，崇尚经纬，世为西土冠冕。到西晋，令狐族人言谈举止已百姓行事典范。其时，敦煌县令梁澄极力响应凉州刺史杨欣“去汉化”政策，改革服装仪俗，以令狐丰、令狐宏兄弟为席顾问，要求在建房、出行、历算、婚丧、占卜等方面严格把关。敦煌太守尹璩卒，杨欣任命梁澄为郡太守，民众聒噪，皆以为梁澄屠牛造车尚可，岂能担此要职？功曹宋质振臂一呼，群贤汇集，拥立令狐丰为敦煌太守，伐南山之松，在城中央原东汉护西域副校尉治所旧址，按汉仪建造府衙；取北山之石，刻书仪礼俗于其上，昭理规范，延续百年。乃至唐，八方来朝，戎胡穿梭，赖有令狐家族倡导约束，庶民贩夫，虽则衣褐裘，食奶酪，然终能以服饰礼仪与羌氐诸胡区别，泾渭分明。

尚律悉大声喝问“你在结盟前详述家族事，用意何在？”

我说“深意尽在叙述中，你还要我说什么？阎朝当年这样问，我也如此作答。”

尚律悉冷笑道“好啊，你提醒了本节儿！我知道要让你做什么。令狐家族用服饰礼仪纪录了敦煌几百年的历史。现在，我让你全程纪录一天内的四件事，不算困难吧？”

那时，我已经胸有成竹，点点头。

尚律悉又傲慢地说“你和其他舍人一样，都不能署原名，按照统一规范，明白吗？全部纪录由你独自完成。四名壮士监视，如有违规行为，就地处决！”

我不动声色，再次谦逊点点头。

尚律悉不知所措，显得很惊讶。我告辞。四名粗鲁的高大汉子紧跟着。厚重的黑铁刀迫不及待，闪跃寒光。徐定奴望着我，目光里充满哀怨。赶着牛车送我时，他用蒲苇做的鞭子不断抽打车辕。抵达府邸，我向他微笑一下。他扭过头，将蒲苇鞭子掷到地上，走了。

先准备书写工具。

书写阎朝葬礼，在东书桌，使用张奂得石、张芝设计、张旭磨制的“阳关砚”（先祖令狐溥曾用其磨墨抄写经纬史学典籍）。我打算用“敦煌麻纸”。这种纸是先祖令狐称到达敦煌后指导刑徒制作的批样本，家族作为纪念品，从西汉传承到现在，一直只在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展出，设案焚香，供奉。毛笔选用先祖令狐称亲自设计、着名笔匠精心制作、以四川邛崃天台山竹为主杆、昆仑瑶池边神羊毛为笔头的“玉宵峰”。

书写尚律悉迎娶周念奴、盖丑憨的婚礼，在南书桌，用东汉时凉州刺史杨雍为表敦煌广至人盖勋镇抚羌戎之功奖赏的“祁连胭脂玉砚”（先祖令狐芬曾用其磨墨书写过颂扬盖勋出家粮二千石救助灾民义举之碑文），用当年班替官府抄写文书剩余的“蔡伦纸”和班建功西域前投掷的毛笔“了断尘”。这两样物品被班侍从收集，带到敦煌，赠送令狐由。当时，令狐由热衷武功，不事文墨，纸笔流传下来。

书写“敦煌改行部落制”庆典，在北书桌，用西晋时，凉州司马宋配受刺史张轨之命镇压鲜卑若罗拔能时缴获神石雕刻而成的“天山砚”，使用工具为本地产防虫辟蠧的硬黄纸，野马泉芦苇杆与阴氏家族敬贡武则天之白狼尾毛制作的“长啸天”。

书写莫高窟浴佛节，在西书桌，用索靖出任西域戊己校尉长史时昆仑牧族进贡奇石雕刻的“瑶池砚”（先祖令狐策曾用其磨墨抄录过《心经》），使用工具为敦煌本地老字号纸匠选用丝帛、瑟瑟粉、骆驼刺、锁阳、芦草根、红柳花、胡杨胶、黄檗等九百九十九种原料，经过三捣三煑、染黄熨烫等传统工艺制造的无帘纹写经纸，毛笔选用阿尔金山金雕骨管与中亚狮子须毛制作的“声闻”。

我毕恭毕敬，有条不紊，将各类纸张和毛笔摆在书房内四张松木书桌上。刚开始，四壮士不苟言笑，严密监视。慢慢地，好奇心战胜警惕心，他们收起刀，饶有兴趣，观察。

接下来四天，我仔细调配“四尘”。负责监视进展状况并迅向大元帅汇报的原抄经生宋舍人不知该如何书写，利用四壮士蹲茅坑的时间哀求我告诉“其所以然”，否则，如有疏漏，将被贬为嗢末部奴仆。

我坦诚相告“虽然不能同时置身四个情景，但是，我可以将四个或多个情景微缩于银盘内之尘埃。”

宋舍人大惊失色，重度腹泻——他本来装腔作势，没有这个计划。

我苦思冥想一昼夜。太阳再次光临时，接着操作。

我将四只用月牙泉净水洗涤过的十六两银盘子摆置放在四个书桌正前方，同时，向士兵与宋舍人细致讲解为何要在阳关砚的旁边要放置雕刻着葡萄藤纹鱼雁纹云气漩涡禾苗牛眼纹羊角纹的银盘子，又为何将采自鸣沙山的红黄绿白黑五色沙堆积成祁连山形状、放生七种蚂蚁、命名为“色尘”，通过它来观察阎朝葬礼。

观察尚律悉迎娶周念奴、盖丑憨婚礼、放置在胭脂玉砚旁的“触尘”结构却比较复杂银盘子雕刻地、水、火、风四种纹饰，其中有先祖令狐称带自东方的黄尘、张骞采自西域中亚各国传承给张奂的无色混合尘、盖勋采自祁连雪山的红尘、宋佩采自北方大漠的黑尘、索靖采自楼兰的青尘、泛瑗采自五台山的绿土、阴澹采自北山的蓝尘、李大宾在莫高窟开凿洞子时采集的紫尘、石匠在晋昌太守兼墨离军使乐庭环功德窟中塑造南大像时剩余的橙尘、任珪在翟家功德窟中绘画供养人像时曾经使用的橙尘，放生七种蚂蚁。

观察“敦煌改行部落制”庆典，选择“香尘”。银盘子底部的中央雕刻乘坐双头马的击鼓雷公与双头四足金翅鸟王，配以葫芦花、九种龙纹饰，边缘为蹲踞巨树枝干上凝神注视的猫头鹰，夹杂零碎星状物。银盘内盛装如下各种灰尘天火燃烧五脏六腑宇宙八荒的灰尘、地火燃烧三危山胡杨林红柳林骆驼刺的灰尘、战火燃烧城池帐篷营寨草料的灰尘、怒火燃烧功名利禄胡打海摔的灰尘、欲火燃烧金银财宝香车名马的灰尘、情火燃烧礼仪廉耻恩怨是非的灰尘，放生七种蚂蚁。

我用“味尘”实况转播莫高窟浴佛节。银盘子底部雕刻制作古琴的伏羲、弹奏琵琶的天王、端坐莲花之佛祖“三圣图”，边缘为激情飞扬载歌载舞之歌伎乐伎，内盛沙州地界农夫牧女采摘红柳花果树花马莲花罗布花油菜花等多种花朵融和的花尘、画匠研磨粟特胡粉波斯瑟瑟龟兹珍珠印度玛瑙罗马琉璃天山金银昆仑翠玉祁连胭脂蕃地石青南诏靛蓝长安朱砂及石绿靛青土红白土墨黑等多种精英调和的粉尘，同样，放生七种蚂蚁。

我坚信，四尘（心底里，我称作四微，以便与监视监听监管者有所区别）会告诉我四月初八的全部空间、细节及运动过程。倘若需要，它们可以将叙事维度向前上溯到第一缕风诞生之时，也可向后延伸到“我要刺杀牛魔王”的愿望变成现实或者更远更多情景出现的时候。但是，我，七种蚂蚁，其他舍人，敦煌居民，工匠，蕃人，嗢末奴仆，积极向蕃人靠拢的僧俗大众，努力摆脱征伐生涯的蕃女卓夏，阎朝尸体，各类随葬品，舞蹈家，野马，还有很多无数微小尘埃，都密切关注着四件事。负责向大元帅传递信息的宋舍人累得生不如死，多次企图自杀。我幸灾乐祸。我希望大元帅、尚律悉、乞里悉以及昨天从蕃地调遣来的三个部落将领都生不如死，都到达奔溃的边缘。但是，我不动声色，劝宋舍人珍惜生命。

我和蔼地开导她“本舍人并非故弄玄虚，本舍人要像清扫夫那样揭示被尘埃覆盖的真实，本舍人不能像画匠那样随意给野骆驼、野马、金翅鸟、狮子、天神、战将分分身，本舍人现在被迫做着违背祖训的事情，本舍人都不打算自杀，你们还有什么理由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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