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小雪卷 索舍人叙录1（第1页）

第168章小雪卷索舍人叙录（1）

我被强行编入“捉笔舍”，本非自愿。实际上，我更喜欢种麻。我还可以选择像索定国那样出家。大元帅不同意。我只能机械地反复抄录。不停地抄录。盖丑憨失踪半月了，找到的希望很渺茫。她当年在家里时，我们都形同陌路，现在，她像尘埃那样被大风吹散，谁知道落到何处。邻居说她被吐蕃兵捉去当娘子了。这种推测有很多现实案例做依据，可信。又有人说盖丑憨主动去了鸣沙山大元帅衙帐，我不相信。我有种感觉，盖丑憨被驼户冒险带往龙城、楼兰或北庭，因为，围城期间她曾多次说要去那里寻找“索靖”。结盟前，阎朝禁止人口出入城池，结盟后，大元帅严令汉人自由行动。已经有多人在逃离途中被杀。在这种恐怖情形中，谁都不敢轻易冒险。但盖丑憨总能做出神奇莫测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搞懂，但是，好奇心像野马，遏制不住。好在围城期间我从盖丑憨身上练就过硬抄写功夫，书写度快，字迹清楚，每天准时准点抄写三十份来自野马泉的供状纪录，然后由专人拿去在大街小巷张贴，朗读。我不停地抄写，状态看似很激情，实际上，内心如野马无疆，似尘埃无形，自由驰骋，根本不影响探索盖丑憨。尽管我对所抄录的内容全然不知，就是说，我对抄写内容没有任何记忆，也无须记忆，只要不出错。事实上我从没出过错。

感谢盖丑憨！她不但在围城期间确保我和家族人能吃饱饭（偶尔还有酒喝），还赋予我一种特殊能力，可以同时游走于文字、思想、现实或更多情景中。

多少代了，我和她的家族都按部就班地生活，很务实，很规矩。盖丑憨先祖系汉武帝时太中大夫、钜鹿南和大户索抚家奴，擅长适时灌水之术。后来，索抚被贬边地敦煌，其先祖携带家小追随同来，因势利导，开渠疏道。我的先祖精通种植，曾为索抚同族、鸣开都尉索骏的家奴。王莽乱政，索骏举家西迁敦煌，投奔索抚。先祖在敦煌开垦荒地，种植五谷桑麻，乐此不疲。后来，移民越来越多。盖家人以修渠聚水浇地灌园谋生，被称为“湖人”世家，我的先祖族人以耕耘种植为业，被誉“神农”。两大家族互通婚姻，相依为命，忠心耿耿，服务索家。索抚后裔索君页任西域戊己校尉，居高昌城时，两族派人随同前往，引水灌溉，展种植业。其后，元初六年（119），敦煌太守曹宗派遣索班为西域长史，率领千余人驻屯伊吾。索万力受2师将军派遣，率领酒泉、敦煌士兵千人到楼兰屯田，其中负责指导开荒、浇灌的全是“神农”、“湖人”家族。尤其是索班军屯时，车师前王、鄯善王非常羡慕农事技术，不惜屈尊归降，学习先进技术。

到我与盖丑憨这代，她父亲秉承“湖人”家族传统，修渠浇水。我们则自前秦建元二年开始，从“神农”家族中分化出别支，专事种植麻，特供塑匠、泥匠在莫高窟造像和灰。我的先祖种麻，她的先祖浇水，调节沤麻池。按照敦煌习俗，麻要敬佛，系神物，所以，用良田，浇头水。百姓商户，经常到麻田四周和沤麻池边祈祷，愿，将写有心愿的丝绸布条系到麻杆上，五颜六色，随风飞舞。盖丑憨非常喜欢这种色彩与动感，经常在田地边嬉戏。我们同吃同住，我们捉蜻蜓粘蚂蚁，我们跟着大人朗读愿文，我们青梅竹马，长大。索定国亲自主操了我们的婚礼。洞房花烛夜，因为喝了很多葡萄酒、清酒、白酒和米酒，我醉得不省人事。半夜醒来，看见盖丑憨仍然穿戴整齐，坐在梳妆台前。我走过去，见她在红盖头上写字。我很惊讶，多少年来，不管时代风云如何变幻，“神农”、“湖人”家族的人从来不事文墨，也不使枪弄棒，聚精会神，干好专职工作。此前，盖丑憨从来不会写字啊！现在她竟然像抄经人那样熟练地书写。虽然我看不懂她写的什么内容，但确定无疑，那是汉字。我疑心自己还在梦境中，用针扎手。用手触笔。她抬起头，泪涟涟地说“太子仆同郡张勃特表，以夫君之卓越才艺，不宜远出边塞征战，应在台阁吟咏！过不了多久，太守就将你从西域戊己校尉长史任上调回敦煌，那时，我们一起看鸟飞，听蛙鸣！”

我莫名其妙，说“多年来，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过吗？”

她凄然一笑“不！那是虚幻的梦境！梦境！多年来，我独守空房，写了很多思念你的曲子词！”接着，她伤心欲绝地诵念“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起，塞雁南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飏。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这些词句不似以前任何一段我们在麻地边听到的愿文、道经、佛经、摩尼经、祆教文。第二天，我拿着红盖头请教“闺怨诗人”。他说这是敦煌曲子词，词牌名为《凤归云》，写得不错，作者是谁？我说是新娘子昨晚在洞房中写的。我再三强调说盖丑憨此前从来不识字，也从来没有捉过毛笔，她突然间脱胎换骨，仿佛变了一个人。“闺怨诗人”鄙夷地斜视我良久，忽然换上笑容，说“这曲子词没有给别人看过吧？”我点点头。他说“显然，《凤归云》是额滴艺术风格，要说是你娘子所写，会有人相信吗？”我摇摇头。他凑近我，悄声说“我用一匹绫罗换这个红盖头，你觉得值吗？”我点点头。他接着说“那么，以后只要有这样的字写在布上或纸上，就来找我换布换丝绸，好吗？”我惊喜地点点头。

三天后，《凤归云》就在敦煌坊间传遍，战争遗孀、将士眷属都成为“闺怨诗人”的铁杆粉丝。宋衡小妾、周鼎幼女周念奴将他请到城外庄院，请乐工每天演唱。有天深夜，“闺怨诗人”敲开院门。我拿出一片白丝绸，提心吊胆递过去。他接过，激动读了起来“悲雁随阳。解引秋光。寒蛩响夜夜堪伤。泪珠串滴，旋流枕上。无计恨征人，争向金风飘荡。捣衣嘹亮。懒寄回文先往，战袍待，絮重更薰香。殷勤凭驿使追访。愿四塞来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之后，他激动地说“这《洞仙歌》太好了！正是额滴风格！这样吧，以后，让新娘子每天写一曲子词，我按商定付给你上等绸布，凑够十，赏赐葡萄酒一瓮，如何？”

我当然求之不得，连连点头。这天，他预付十匹绫罗。我没心思追究盖丑憨为何会写字写曲子词，还深得大名鼎鼎的“闺怨诗人”赏识，只是思虑着如何让她像春蚕那样源源不断地吐丝。我想，在布匹上书写太浪费，应该用纸代替。于是，我用两斗麦子交换半驮粗纸，放在梳妆台旁边，将上等布帛藏起来。可是，盖丑憨对粗纸视而不见。她在自己白嫩的大腿上书写。“闺怨诗人”几次来催，我都无法交代。这时，吐蕃赞普坐镇野马南山、大元帅尚修罗指挥蕃军二十万包围瓜州，逼近沙州，人心惶惶。宋衡要将家人接至悬泉军镇，誓与蕃兵死战。周念奴百般推脱，只为迷恋“闺怨诗人”的曲子词。后来，瓜州、悬泉军镇6续攻破，宋衡等人生死不明。周念奴更加渴望曲子词。不久，周鼎被阎朝缢杀，周念奴继承了父亲和宋衡的全部财产、田地和奴仆，很富有。“闺怨诗人”催得更紧。盖丑憨却醉心于在身体上书写，大腿，小腿，胸部，腹部，臀部，后背，胳膊，都写遍了。肩膀、脖子、后背等部位的书写非常难，她却轻而易举。每次写完，就在浴缸里浸泡，搓洗。拿不出曲子词，“闺怨诗人”很愤怒，威胁要以诈骗罪告我。我度日如年。蕃兵不断逼近，我们逃进敦煌城避难。原以为蕃兵抢些财物牲畜就撤退，谁知这次他们却在城四周扎下帐篷，白天赛马射箭，晚上唱歌跳舞。刺史阎朝号召大家捐资抗战，我将“闺怨诗人”支付、预付的全部绫罗丝绸上缴。

不能再种麻了，要学写字——即可消磨时间，又能将盖丑憨书写的内容抄录下来，换酒，换铁，换布。我先提出拜“闺怨诗人”为师，他傲慢拒绝。我又以清理杂物作为工价向画匠任珪学习。他爽快答应，并按照我要求，从婚仪用品，开始教习玄、缥、羊、雁、清酒、白酒、蒲苇之类名词，我记得滚瓜烂熟。任珪见我做事认真，就建议我掌握一些文字和基本格式，专做为画匠补写供养人名位的“题记匠”，将来可以混得粗茶饭过活，否则只能放牧。麻是不可能再种了。我说蕃兵天热以后就会撤走的。任珪说这次蕃兵来势凶猛，而且赞普亲自督战，不攻下城池誓不罢休。而肃州、甘州、凉州等被攻占地区的土地都沦为牧场，农户被贬为奴，放牛放马。开始，我不以为然，两年后，我觉得还是任珪有见识，便潜心学习公式化供养人题记或愿文，教案主要是他在莫高窟主持绘制的翟家窟、李家窟、乐庭环窟之壁画题记。例如，只要会写“朝议大夫使持节都督晋昌郡诸军事晋昌郡太守兼墨离军使赐紫金鱼袋上柱国乐庭环供养”，类似题记只要更换散官、执事官、勋官等内容即可，不像绘画，同样是《涅盘经变文》，出现在不同家族的功德窟中，面貌不能重复。这是行规。半年后，我掌握全套格式，书写起来很熟练。“神农”家族人不以为然。好在是围城时期，否则，他们会反对。我对盖丑憨的书写砌石秘而不宣，“湖人”家族无从得知。

我逐渐能够识别盖丑憨写在前胸、后背或其它部位的曲子词，抄录到纸上，交给“闺怨诗人”。他狐疑地打量我，说字体变了，但诗风依旧。他想亲自目睹盖丑憨如何作诗。我以保护隐私为由拒绝。这段时间，阎朝担心士气受到影响，贴出文告，禁止传唱、传抄委婉哀伤风格的曲子词，因此，我抄录的曲子词只供应“闺怨诗人”和周念奴等少数人欣赏。

喜欢野马，尘埃（全集）请大家收藏野马，尘埃（全集）本站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