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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裡不講道理?」關洬把話頭撇開,「我娘都沒催,你催什麼?」
承倬甫讓他頂得頗為委屈:「我不是催你……」
話未說完又被關洬打斷:「那你成親沒有?」
承倬甫就又低頭去攪那碟醋,也不知道醋哪裡招惹了他。半晌,聳了聳肩,低聲道:「你知道的。我『不答應』。」
關洬感覺心裡那把火又燒起來了,不知道說什麼好,伸手去抓酒杯,連個敬一杯的話頭都沒工夫找,趕緊一口澆下去,全然忘了酒助火勢,直煎得他心肺都成了焦炭一把,呼吸間全是一碰就碎的往事塵埃。
「那聊什麼家長里短。」關洬沒好氣地硬擠出來一句,「敬棠,俗了。」
承倬甫跟著陪了一杯,倒是也坦然:「聊官場上的事,我怕你扭頭就走。」
這倒是不假。關洬的唇角輕輕一勾,這樣的承倬甫他覺得有些熟悉了,初見面的生澀與那些微妙的尷尬慢慢地溶在了酒里,終於不見了。
「那你眼下作何打算?」
承倬甫抬頭看著他,神情落拓地一笑,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掏出一根煙來。但剛要點上,關洬已經伸手過來搶了他的火柴。
「做什麼?」
「政府禁菸,你不知道?」
「禁的是大煙。」
「紙菸也算!」
「嗐,說了多少年了。」承倬甫不以為然,「禁得了嗎?」
「這回要立法了。」
承倬甫唇邊還叼著煙,眯著眼睛看他,好像在估計他話里的真假。然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把煙拿下來,小心翼翼地重塞回了煙盒。
「那我得省著點兒。」承倬甫說,「以後不好買了。」
關洬讓他活活氣笑了。承倬甫還保持著那個微微後仰,準備抽菸的姿勢,看著他笑。關洬也跟他對視,手裡仍舊攥著從他手裡搶來的火柴盒,盒子上印了青翠竹枝,畫技低劣,顏色暗沉。承倬甫一副「你高興就好」的表情。
末了,還是關洬開了口:「於伯燾那邊,我可以說兩句話。」
然而承倬甫只是搖了搖頭:「不必。」
「你有別的門路?」
承倬甫還是搖頭:「適南,我來找你不是為了這個。」
關洬想問那是為了什麼,但理智告訴他最好不要問。他攥緊火柴盒,竹枝變了形,像被風吹過,簌簌而動,拂過他的掌心,如同很多年前另一個人的唇。
「我吃飽了。」承倬甫說,「可以回去了嗎?」
關洬本以為耽擱到這個時候,應該沒船回去了。沒想到剛到河邊碼頭,就看見相熟的面孔。原來6歸昀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回來,曉得要沒船,特意讓佃農撐著船來城裡等,果然接上了關洬二人。那佃農操一口蘇白,同關洬說了幾句,承倬甫是一個詞兒也沒聽懂,只能雲裡霧裡地跟著關洬上船。
「客人第一次來?」佃農問承倬甫,但答的那個卻是關洬,「是。」
佃農看他聽不太明白,也就不問了,自顧自哼起一個小調兒,借著節奏使力氣。城中河道狹,橋又多,兩岸皆有人家,在水中淘米洗衣。船行水上走得快,不多時,河道便寬了,兩邊都成了鄉野,少人家。一時月朗風清,荷香陣陣,水上無光,只有船頭懸一盞燈籠,幽幽地把人影映到水中。再往前,水面上就是一大片的綠葉,層層疊疊,被船擠開,就不甘心地別開腦袋,隨著水聲簌簌而動,仿佛一片清夢被擾以後的罵聲。
承倬甫沒忍住說了一句:「果然是江南可採蓮。」
關洬頓時大笑起來,那佃農也跟著笑。但是都不說為什麼,承倬甫讓他們笑得莫名其妙。關洬把手伸到水裡,摘了兩塊菱角扔給他:「這是菱角葉!」
承倬甫捏著濕淋淋滑膩膩的菱角,一時呆愣。關洬笑得更高興,又把菱角拿回去,放進嘴裡咬裂,在手裡一掰,然後遞給他:「喏。」
承倬甫接過來,翻出白花花的菱肉,咬在嘴裡,迸開一股清甜。關洬給自己也掰了一個,懶懶地歪在船頭吃,一邊笑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承倬甫也不惱,自己學會了掰菱肉,一邊回他:「菱角又不是五穀。」
說完,手上那一個也掰完了,學著關洬把手伸進水裡。關洬嗤嗤地笑,又說:「摘兩個得了,這都是人家種的。」
佃農在船頭用蘇白講:「阿興家裡種的。覅緊,客人愛吃就多吃幾個。」
承倬甫一臉茫然看回關洬。關洬也不翻譯,只是笑眯眯地點頭:「摘吧,請你吃呢。」一邊說,一邊自己也伸手下去摘。承倬甫這才放心跟著一起伸手進水裡。但夜間看不清楚,承倬甫又沒有摘過,不得其法,讓菱角刺劃了一下,還以為摸到的滑膩表面是什麼別的東西,趕緊把手縮回來:「有蛇!」
關洬也讓他一嚇,還真以為他讓水蛇咬了,趕緊抓了他的手過來:「我看看……」
但是承倬甫手上什麼也沒有,關洬猶不放心。承倬甫此時已知道不可能是蛇咬,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手往回縮,反被關洬抓住了,翻過來再仔細看。承倬甫手指微蜷,指尖依戀地拂過他的指縫,就這樣輕輕地扣住了關洬的手。關洬沒動,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船邊盪起的水聲更響,嘩啦,嘩啦,密密麻麻的菱角田一眼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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