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尚修罗卷 非虚幻8（第1页）

第157章尚修罗卷非虚幻（8）

我满意地笑笑，向敦煌、大海道、西域、帕米尔高原和中亚张开双臂。大元帅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巨鹏，扶摇直上。瓜州节度使仿佛听见翅膀拍击水面、掠过树梢的声响。尚修罗即将展翅翱翔。尽管深知面临着自杀式袭击的危险，但是，我、大元帅、瓜州节度使、尚修罗，仍然要将敦煌之盟作为对父亲尚赞摩的献礼。尚修罗不再依赖于各种文字的书写或纪录，大元帅要竭尽全力反抗一切迫使人体金属化的事物，反抗被罪恶所鼓舞着的旧信仰、冶炼、锻造、弓箭、度、力量、竞争、夯筑、开凿、绘画、雕塑、修饰、表演，等等，其标志就是结束会盟仪式。

徐定奴亲自送给阎朝美酒若干桶，商定会盟日期为三月初三。

从现在开始，一切记录依靠尚修罗眼睛和菩提树枝硬笔。为准确把握会盟进程所有细节，不使心灵如同野马般奔腾难控，不使表象与视觉之间遭到误导的尘埃蒙蔽，大元帅必须从非虚幻中剔除虚幻。我不断换乘驼轿车。乘坐“莫离驿”从敦煌城周边四座盟台巡视遍插整齐旗帜的队列（或许，期间以过飞鸟使数十倍的度多次往返逻娑、龙城）；乘坐“那禄驿”不断从车轮般抵达敦煌的信使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赞普文书（其中包括王妃们的慰问信和戒杀警句）；乘坐“众龙驿”探勘漠北过程现一群穿戴甲胄的蚂蚁像黑色洪流汹涌而来（大概是回鹘萨满师妖术）；乘坐“悉诺罗驿”从西边天空捕捉到连续不断的闪光（本帅判断系级弓箭手在蒲昌海边试射）、乘坐“阁川驿”在芦苇丛中听见两只惊慌失措的野鸭高低不均的呼唤及应答（它们似乎预言什么不祥事件）……总之，以烽燧戍驿命名的驼轿昼夜不停，在敦煌大街小巷穿梭，在香梨之路上穿梭，在大海道上穿梭。流亡政客、大商团、土着显贵、行会负责人、酒肆老板等各界人士闻风而动，掀起轰轰烈烈捐赠“摩诃衍驼轿”运动。我欣然接受，并用“永徽名例律”、“诈伪律”、“职制律”、“开元公式令”、“垂拱后常行格”、“开元水部式”、“贼盗律疏”等律令格式统一命名。

名号各异规格相同的驼轿过来如织，几乎覆盖敦煌城。

我每天多次换乘不同驼轿。最高纪录是512次。那天，看见吐蕃特使，我邀请他到“玉门关”座谈。他说“有人密告尚修罗谋反，将鸣沙山、三危山用金箔贴满，正在建造规模宏大、融长安与逻娑宫殿风格为一体的‘德嘉沐’，还要用各种宝石镶嵌从乌鞘岭到蒲昌海的长城，改造为自己的述功碑。赞普特派我来巡察，看并无其事，回去后将如实汇报。”我大吃一惊，赠送重金和宝石，安排他骑乘“玉门关”，专人护送，返回逻娑。我提心吊胆，刚换乘上“澎域”，接到赞普三个月前自桑野寺出的慰问信“……我完全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态，在政治上有很高的期望值，并不奇怪。谁都希望自己像野马一样，在天地间无拘无束自由驰骋，呵呵……”我恐惧愤懑，撕毁信件，换乘“宗喀”。赞普手书的蕃汉双语《欲望羊皮书》正在翘以待。书卷字迹工整，秀美漂亮，显示出从容大度和自信优雅之品格。内容全是赞普修禅心得，“止杀，则不能夺地征税，杀伐，又与教义相违；用将，虑其壮大成野马，束缚，又白白消耗民脂民膏，真让人烦恼。”“欲望如同遗落荒原之火种，若不及时熄灭，必将导致大面积罪恶蔓延，最终堕入地狱”“纵观历史，自古而今，所有叛乱者都是心性迷误，陷入轮回。”“再强大的狮子也不敢挑战永恒的太阳，再雄健的隼鹰也难飞出智慧的天空，禄东赞家族悲惨遭遇就是最近的案例。”……我诚惶诚恐，浏览几页，决定换乘“鹦鹉谷”。掀开轿帘，一道木简赫然在目“使者抵达敦煌，即令尚修罗卸任，到逻娑述职，若敢违背王命，就地刺杀。”我浑身冒汗，瑟缩退出，改乘“雅姆河”。轿内既无书信，也没使者。我叹口气，闭目养神。忽然，有个声音赫然响起“你想上天，赞普会赠送双一双金翅膀。”我吓得浑身哆嗦。睁开眼，却看不到任何物象。外面，皎洁月光下，沙丘起伏，在黑暗中向远处延伸。茫茫沙海中，只有一架驼轿踽踽独行。它从何处而来？在何处孤独跋涉？要走向何处？声音来自何处，难道是幻听？

曾经势不可挡的忽然感到莫名恐惧。拉开轿帘看，全是熙熙攘攘的闹市，许多驼轿被人潮拍击，徜徉不定。我迅换乘“护蜜”，再换“孔雀园”，仍觉忐忑不安，又换乘“野鸭苑”，换“虎苑”，换“野牦牛苑”，换“错果”……盟会日期迫近，大元帅却疲于更换驼轿。终于，换乘“悉诺逻恭禄”后，赞普落款最近的一份书信让我如释重负。赞普深情回顾当年亲临野马南山品尝敦煌香梨之事，肯定尚修罗的战功。信中，有段用红线划出的肺腑之言让我热泪盈眶“我不是先王，你也不是大论悉诺逻恭禄，尽管不断接到各种密报和诬告，但我坚信都是虚幻，是野马。坦诚地说，我对你和其他大将多次产生过怀疑，但也不过是过眼烟云，是虚幻，是野马。而你们也别急着否认曾经在内心掀起的狂涛巨澜，那没什么。行动才是最可信的语言。因此，我只看重非虚幻的事实，根本不会执着于虚幻的一切。”

此后，我坚持骑乘火红色野马。允许武士在百米以外跟随。我取消戒严令，信马由缰，在敦煌大街小巷自由穿梭。有些人以为我充当诱饵，杯具，傀儡，毫不顾忌地大声议论“这匹野马”与“真实尚修罗”的差别指数。有个疯子甚至冲过来，像搞清楚野马上端坐的雕像究竟是不是蜡人。更多的市民百姓却漠不关心。大家像水中游荡的鱼类，各瞪各的眼，各摆各的尾，互不干涉。我很享受这种自由真实的生活。这才像个主人。为彰显这一点，我阻止三起街头猥亵案，向四位小商贩解释税收涨幅问题，回答六位潮妈“如何打造最性感s曲线”的问题，给八位因子女被劫持索要无望打算上访的原敦煌中层官吏提供可行性方案，也帮助至少九位舞女分析如何通过潜规则进入长安掖庭然后跻身到上流社会……

我充分体验在下流阶层生活的快乐。我常常与那些貌似威严的驼轿擦肩而过，有时候还跟着土着居民向它远去的背影嗤之以鼻，做怪相，吐槽，爆粗口，扮鬼求包养，说金碗盛狗矢，将自己成功塑造为无辜受伤男……总之，大元帅生活进入全新的非虚幻阶段。噗！敦煌不承认盟约，哼，哼哼！我将摆脱抑郁，从敦煌表情中获得对生活的知觉。我感觉到自己像充满激情与活力的芦苇（我的百姓朋友称之为满地窜），鼓动根系，朝四处拓展延伸。芦苇在大地腹部地穿行，每个细节都真切可感，非虚幻。芦苇遇到潮湿土地或湖泊就将身体钻出地面，尽情呼吸，造就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洲。根系藏头露尾，继续穿越。无时间，无空间，也无目标，率性而为。地腹酸碱度不同，带来的快感也千差万别。我尽情挥霍大地元气，细心品尝盐渍土、冰沼土、灰化土、赤红壤、黄棕壤、黑钙土、栗钙土、棕钙土、黑垆土、荒漠土、高山草甸土、变性土、褐土、高山漠土、砖红壤等各种复杂地层的味道，并且与不计其数穿插其中的根系兄弟亲密接触。大家狭路相逢，彼此陌生，但毫无顾忌，互相拥抱。我常常也会被坚硬的沙砾和岩石阻挡就索性钻出地表，循着水源气息欢快奔跑。四面八方的声音呐喊助威“野马，加油，快点！再快点！”兔子伴跑，狐狼伴跑，星星伴跑，乌云伴跑，尘埃伴跑，狂风伴跑，雷声伴跑……跑啊，跑啊，探测到水源或潮湿气息，一头扎进去，吮吸中衍生部分根系，驻留。其它的则不知疲倦，继续穿越，奔跑。

这种自由自在的快感从未在任何一场战争中获得。

亲爱的非虚幻，亲爱的芦苇！

苯教师喜唐欧巴，大法师摩诃衍，怊怊惕惕的卫士，穿戴黑甲的红蚂蚁，闪烁不定的金银光，雾气，沙粒，鳄鱼鲜血淬砺过的幻变刀，四蹄生风的白唇马，听从战神号召的吉祥螺，还有城堡内外那些来来往往生生不息增减不止模糊不清的非虚幻，会盟开始之前，我、曾经迷茫无知的弃儿、誉满高原的无敌战神、传说中风流成性的混沌魔帝、唯我独尊拼命冲向顶级神位宝座的潮男、横扫河陇大地的兵马大元帅、威震西北的瓜州节度使尚修罗，终于解读了敦煌表情。野马南山表情、甘泉河表情、阿尔金山表情、阳关表情、三危山表情、莫高窟表情、野马泉表情、古今城堡表情、花草树木表情、尘埃粒沙表情、云朵水滴表情、风雪冰霜表情、形形色色众生表情，都是非虚幻。它们越肤色、毛、五官、大痣、皱纹、气息，与我隐隐约约记忆中的表情完全相同。或许，父亲尚赞摩被抛弃到电闪雷鸣中的月牙泉后就深刻地注入到基因里。这种黑铁般冷静的表情、铠甲般坚韧的表情、利刃般深沉的表情、弓箭般单纯的表情、长矛般迷茫的表情曾经占据父亲八年。后来，又覆盖我八年。

如果说，尚赞摩从弃儿演变为战神的八年是巨石，表情就是覆盖层面之苔藓；如果说尚修罗力大无穷勇猛无比的秘密全部蕴藏在逶迤高耸的昆仑山，表情就是封裹其上的冰雪。多年来，我幻想模仿抢食猎物之雄鹰撕破表情，啄食表情，品味表情，消化表情，排泄表情，焚烧表情。都是徒劳。尽管我风驰电掣战胜强敌无数，尽管众人呶呶不休夸我才智横溢举世无双，尽管金银绸缎美酒茶叶赠品堆积如山，尽管荣誉、牧场、庄园、舍人和奴仆过天空的云朵，但我只能看到这无形无色无味无觉打量世界的迷茫表情。尽管如此，我承认表情是实有、是父亲建立赫赫战功前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它还企图充当尚修罗作为质子的证据，絮絮叨叨描述我八年疏离生活中与恒河沙子总数相等的苦闷症状。我宁愿那八年记忆永远深埋于沙漠，腐烂掉，被满地窜跑的芦苇根系吸收，分解。记忆却如同金刚石般凝固，或者说像夯筑坚实的城墙，赫然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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